开工回京后，一个大龄单身女性陷入养老焦虑（组图）

一

杭州回北京的高铁正在驶进南站，我就收到园子的信息，说她甲流高烧正在打点滴，可能得在医院过夜了，让我去一趟。我还是第一次从高铁站径直打车到医院，到了之后她讪讪地表示，其实没有什么必须由我来做的事，只是独自在医院打点滴多少有点凄凉。我当然是嘲笑了她一番，怎么能把机会浪费在这种小病上？！

我说的“机会”，指的是我跟园子约定的一年三次“陪同配额”。有点像杨过给郭襄的三根金针，一根金针换一个愿望，我俩的协定是，一年陪三次，不管是陪上医院，陪出席某些场合，就算是您闪婚需要伴娘，千里迢迢嫁入深山，也舍命陪君子。但一年最多三次，此机会逾期作废，当年不超额，次年不累加。

《沙海》剧照

这倒好，刚开年，就用发烧这样的小事浪费了一根金针。好针得用在刀刃上，比如我，已经规划好了，今年要去做一次胃肠镜，全麻，术后需要家属陪同。这种级别的手术，算得上是步入中年的必经之路，也算得上“金针硬支出”。还有两次，我决定弹性使用，要是运气不错，到年底用不完，我也想好了如何快活地行使权力，我得让园子陪我去一次北京环球影城。

凌晨一点多，园子就说服我回家去，并企图讨价还价说，不如今夜就当作半次。当晚第二次下出租我才察觉，北京这冷风可真是又大又冷，感慨中有点唏嘘，自我感动中又有些悲伤——我又开始了北漂生活，在一个“北漂”这个词都已经过时的时代继续过五年、甚至十年前的生活。

这个春节回家住了足足半个月，生活主要围绕小外甥丙丙展开，连今年份的回乡稿件主题都是小姨带娃。小姨，一个全新的赛道，站在小姨并不稳重的肩膀上，感受到的是中年人人生风景中特有的微风，不是拂面春风，而是料峭春寒。遥想王有有写《消失的性生活》1和2的时候，还没自称过中年，还颇自以为是可爱的女青年，还在撒娇“对象怎么国家不管分配的吗”。

我刚才去复习这两篇文章，发现字里行间时而还以为偷蚂蚁森林绿色能量是件挺可爱的事。而最近这一年，我的稿件标题总会被编辑加上“中年”俩字儿。稿件里喜提中年，精神上似乎从此再也没有撒娇的立场了。更何况，咱也是当小姨的人了，滚滚长江东逝水，浪花淘汰中青年，后有小外甥一天进食五顿，前有三姑四婶倾情分享卵巢保养秘籍。一个春节过下来，人生仿佛被按了快进条，不仅是中年板上钉钉，简直是“老年”迫在眉睫。这过度的窗口期之短暂，就像须臾逝去的青春年华，也像是北京几乎没有的春天，和衣柜里永远没机会穿的风衣。

《若是一个人》剧照

二

春节居然因为专注小姨赛道，只来得及见一位老家的朋友。

一见到程程，我就抓着她问了半小时她的冻卵经历，这是2024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件大事，我原本预想会听到一些关于“自由与解放”的心得，没想到程程的结论冷酷而清楚。她觉得冻卵这门生意，跟兜售健身卡原理是一样的，她作为用户，购买的不是别的，而是情绪价值。她告诉我说，她觉得她会去使用它们的可能性非常低，付钱之前她就知道自己的心意，但她还是去花了这笔钱。这个行动，缓解的不是她自己的焦虑，而是她父母的，她觉得在硬性相亲、为结婚而结婚之外，这是她唯一能为父母做的一件事。

而她决定迈出那一步的契机非常奇特，是在她发现当时的男朋友跟前女友生了一个孩子后。

这个故事的狗血程度先放一边，程程说，她某种程度上能理解那个女生，也是处在同样的年龄段，生育成了一个“now or never”的选项。生命的时间刻度对女性来说简直精准而刻薄，假如此时女生的选择是“now”，那么一个知根知底的生父，同时还能出点力出点钱的男人，或许比一个无名精子更合适。而在她需要的时候，一个男的打算占这种“不用承担家庭义务只出精子白得一个小孩”的便宜，二人建立的这种关系，硬要夸，从女性的角度，或许还真有点现代性。那么结果就是，女生如她所愿，成了单亲妈妈，而男生——或许没有必要去评价男生。程程跟那位男士分手后，终于决定，答应父母，去做冻卵。

《好东西》剧照

她说，假如以“得失”去评价这次行动，总体而言她是有获益的，既缓解了父母的焦虑，对她自己而言，也借助这个行为对生活取得了某种掌控感，哪怕这种掌控感建立在一个相当空洞的期许上。

真正让她感觉到值得的时刻就是这个春节。今年过年，程程发觉，她和爸妈终于有了其乐融融的感觉，那么多年的争论，那么多互相无法说服的时刻，都在这个春节终结。他们没再像过去那样，有意无意提到哪个朋友的优秀的未婚的儿子，或许是因为那个咄咄逼人的生育时钟暂时停止走动，或许也因为整个春节大家都在讨论DeepSeek。

先前OpenAI大热的时候，父母那代人对它的感受是“还比较遥远”，到这了回，大概是因为DeepSeek公司就在家乡杭州，整个浙江省某种程度上都被点燃了，程程说她爸妈这回受到的冲击尤其大。程程给她妈妈现场演示了跟智能应用的语音对话，流畅和智能程度让老人家啧啧称奇。程程于是趁热打铁说，妈妈你不是最担心我老了没人陪伴，我们这一代人老了，陪伴我们的大概率是机器人护工。

去年春天，我听我妈跟一岁的狗子聊天，说，你姐姐（她指我）要是一直不结婚，以后你陪她。

今年春节，我妹当着我面跟三个月大的小婴儿聊天，说丙丙你后给你姨推轮椅。

《陪你一起长大》剧照

我还记得几年前，我妹已婚未孕，狗子还没来，我妈就跟我们姐妹俩聊过天。她说将来他们走了，村里的宅基地只能留给我妹，因为我的户口迁到北京，失去了继承权。我妈叮嘱我妹说，名义上全是你的，实际上肯定也要给你姐姐的。我妈还抓住这个机会（假装）跟我妹开玩笑，“要不你以后生三个！分一个给你姐姐养！”。

年轻人不婚不育，父母头脑里真是别有洞天。可年轻人不婚不育，老了以后咋办？这个随时会出现的问题，其实就是爱你的人潜意识里最担心的。他们其实是怕你孤独，老人以后没人陪伴。谁能想到，接管女青年的“以后”的行为主体，既不是狗子，也不是丙丙，而是机器人。解救女青年于婚恋压力水火的英雄，不是白马王子，是人工智能。

三

去年年末，我去上海市静安区的一个社区做养老选题，采访了二十多位老人，几乎每一个我都有问这样一题：开始面临养老问题了，现在来看，小孩有用吗。大多数人的答案都是用处有限。有的人小孩去了国外，“个么好了，等于没生”，有的人自信满满，“我们退休后的目标就是照顾好自己，减轻小孩的负担”，但所有人都会羡慕一类人：子女离家特别近那一类。

这类人的画像通常是这样的：生活优渥，养老金充足，早早地在同一小区乃至同一栋楼为子女购置了房产，而子女恰好又留在上海工作。所以他们的养老规划是“居家养老”，跟子女只有“一碗汤的距离”，意思是说，他们在家里熬好一锅汤，盛一碗端到子女家里，或者等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了，反过来操作，无论如何，这碗汤都还处在“趁热喝”的状态。听完是不是特别羡慕？我当时听完，都不知道该羡慕楼上的父母，还是该羡慕楼下的小孩。

《关于我妈妈的一切》剧照

这种养老状态，可能超过了99%的中国人。一不用离开家去住养老院，二子女住得近随叫随到，三经济宽裕无忧。但到了他们的小孩这一代，不少情况都是“三十大几了，还不肯结婚”——每当聊到此处，我总要被问一句，记者老师你结婚了吗。

我当然没结婚，但我总是回答说结了半年，还没要小孩。因为我发现，假如我编造的故事是已经生了小孩，就会回答不上来跟小孩相关的问题，这样就会比较尴尬。至于我这个莫虚有的丈夫，我经常现编。有时候是，“四川人，程序员，最近正在装修，房贷一万五——是啊压力特别大”，有时候是，“河北人，部委公务员，对对您懂得真多，工资不高但确实能分房子”。我将这种信口胡绉归类未婚女性行走江湖的小技巧，就像去做体检时的妇科项目，也会假称已婚一样，都是为了省事，少费唇舌，也免去接受一些莫名其妙的惊讶和宽慰。

或许以后老了，有萍水相逢的人问起，也要适宜地编造一个莫虚有的小孩出来。

《一切如你》剧照

无论怎么样，代际变化肉眼可见，等我们这一代人老了，会出现更多“独居老人”——以目前机器人的发展速度，30年后，机器人护工可以承担起照护功能的可能性有多大——我把这个问题抛给DeepSeek。

经过两次“服务器繁忙”，它终于回答了。它从感知与交互、运动与控制以及医疗辅助能技术方向，老龄化加剧和机器人规模化的成本角度，以及社会伦理规范及经济成本等多个角度做了分析。它的结论是：机器人护工在30年后大概率成为主流照护力量，但人类护工不会完全消失，而是转向情感支持、创意活动等更高价值服务。

不过，当我追问，“小姨没有后代，谁来继承她的蚂蚁森林绿色能量？”时，它再次表示“服务器繁忙”。我放过了它。

杭州回北京的第一个晚上，我做了个梦。梦见“以后”的某一天，机器人护工（它居然还有个名字叫Zolo），Zolo第16次向我提议，“您昨晚又梦见被催婚，这边强烈建议升级噩梦过滤系统”。我拒绝了，心想，这机器人，总归还是做不到完全洞察我的心意，我做的这可不是噩梦，而是乡愁，也是思念。

最可气的是，梦里面我还在写稿，稿子的最后一句是，“谁能想到，老了以后，最怀念的居然是妈妈的催婚”。